2023年12月5日 星期二

在你的回憶裡,我是黃昏還是黎明

 「拜託這次一定要接受。」魚說。我才想起,其實我拒絕過好多次這樣的機會。

看著自己蓬蓬的就要及腰的長髮,我才想起,我故意要自己留長髮的其中一個原因。太倔強太剛烈,太固執驕傲,(受傷者特有的那種驕傲,那種昂起的下巴)我要自己柔軟下來。

和他認識的時候,我可能才十九歲。半山腰女生宿舍上鋪。隔著紗窗,那是夏天荔枝椿象會在上頭產卵的紗窗,我看著窗外,台北夜景點點燈火,最通亮的那條是中山北路一路往南。我內心晦暗迷茫,並不通亮。困惑痛苦的腦袋,手指敲著Whatsapp訊息,問他怎麼走上現在的路、怎麼成為現在的他的樣子。我正在琢磨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想過怎樣的人生。他說,這是一輩子都得思考的事呀。

還不睡呀,他問。已經半夜兩三點了。我覺得,認真豐盈而活的人像是一組櫃子,與他們交遊相談,談及一件事,就像拉開其中一個抽屜,他們可以變出炫目的魔法,隨手抽出動盪罕聞的故事,卻是用平實稀鬆的語氣在說,彷彿他們生活分分秒秒都充滿意義那樣,所以這些故事於他們而言,只是日常。我著迷於和他、和他那樣的人類,之間的談話。

明天我不會去。他傳來在異國工作的照片,是飯店房間俯瞰整個城市的視角。乖,他說。我相當乖。乖到鎖在自己的人生苦惱裡,鎖在閉塞和壓抑的情緒裡。我乖到不知道,難過的時候其實可以找人陪伴,不知道他的主動陪伴於我當時的生命究竟是什麼意思。

好多年以後,重新連絡上。這次我們可以一起工作,我得捺住胸口,要自己放鬆接受。回頭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我也長成了一組櫃子。

嗨我長大了。請多指教。

2023年11月15日 星期三

我要釋放恐懼,和駐村隨筆

1115凌晨

他威脅她。

要她放棄撫養權。他說要終止給付扶養費。他一直沒有搞清楚贍養費撫養費和剩餘財產分配權這些。他說,每個月的那筆錢是在贊助她的夢想跟人生。他說,我們法院見。

她怕看不到小孩,她怕生活沒有著落。她真的很害怕。在天未亮的清晨五點嚇醒了。過了好多天終於流出眼淚。

雖然她知道自己認識的律師絕對比他多。雖然她知道,她的身體已經安全了。她還是害怕。她怕這種粗暴的語言和沒有道理的憤怒,而且有文明教養與思想開放的外裝。童年以來的所有父權暴力層層疊疊一次席捲而來,他和她的父親是階級裡的兩種人,可是他們對待她的方式都一樣。左右的半隻腳各跨在階級兩端,整個人緊繃,她就快被扯裂。

天亮之後都會沒事的,她知道。祈禱朋友可以在見面的時候告訴她:「我們在你身邊,你很安全。」才要邁入三十歲的女人,直面五十歲男人的無理取鬧。她說,你能想像嗎一個人的二十五到三十歲,都困在這些課題裡面。孤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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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3

床邊故事。一些和駐村無關的事。

每天晚上都要讀一本以上的故事書,從他一兩歲左右聽得懂「來,翻頁。」這個指令開始。有時候外宿旅館,或者像這幾天駐村,忘記帶上書,我只好自己瞎編。

男子當兵前來到小鎮,遇見女人帶一群野孩子組合唱團,她直爽背後是無父無母的童年,最後血癌走了。這是出自吳念真1977年第一本小說集的其中一篇。那陣子我在做採訪功課。

黛維艾玉,被迫當妓女後生了太多太美的女兒,他們懂得解開男人褲頭之後就離家了。這次她用盡方法墮胎,她已經厭倦再有小孩。墮不成,索性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肚裡嬰兒醜得像叢林裡的野獸和蟒蛇。落產後,那個正在啼哭的生命,她完全沒興趣看一眼,就絕食讓自己死去。這一段來自印尼魔幻寫實小說,真實背景是被荷蘭殖民、二戰期間被日本佔領的哈里蒙達。所以,我跟他解釋什麼是妓女和墮胎,什麼是性工作者。

這些故事太殘忍可怕嗎?他從來沒有因此在夜裡起來踢手踢腳、哭喊做惡夢過。老家爸媽當他的面咒罵我,那才讓他害怕。最可怕的,永遠是現實世界裡的自私、惡意與無知。

2023年8月5日 星期六

超(越自我的)現實主義宣言

會不會,我只是擁有比較曲折的人生。就智識、學養和才華來說,根本只是半桶水。


自我懷疑的泡泡,像書頁的摺角一般,努力壓平,希望書紙平滑如新。下次再翻開來,那一角還是會頑固地翹起來。但,今天中午坐進冷氣舒爽的甜點店,金屬叉子戳進泡芙表皮,那個本質虛幻的泡泡竟然跟著不見了。我知道內裡的自己是芒果奶油餡,豐富舒美。也許我只是累過頭了,需要好好休息。



不想再當故事大王了。一再再以荒謬的語態,說著明明切身發生在自己身上卻描述得像是別人家的事一樣的、我的遭遇。抽離,後設,反省,坦然,開放,自在寬納一切好奇與懷疑的反應,黑色幽默成行的先決條件,我無一不備。不是怕被知道,是說膩了,受膩了他人的驚奇。


我已經不想再說我的故事了,我想要寫出我在意的故事。讓我的人生留在現實裡繼續演進,可以換我的作品上場了嗎?

朋友說我青年才俊(嗯,他應該是在開玩笑)。事後想想,不,我擁有這些那些經歷,是莽撞和天真,是吾少自也賤,是階級。

2023年6月10日 星期六

冰箱裡過期的啤酒,什麼都不想聽

權力和性、愛、感情、慾望。這些事我看過,我聽過,我知道是什麼。應該說我曾身在其中。但我不打算說,還不能說。因為眼前有更迫切的困難,我要大步大步向前走,我想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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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們騎過大半個花蓮,下雨。雨幕隔出一個異空間,濕冷的體感,緊握油門、維持龍頭平衡的我的雙手。熱的嘴和心,我們朝前朝後對彼此翻開日記,用話語重憶細細碎碎卻轟然巨大的字句。那個異空間裡只有我們,雨後是開闊的田野,是山,是世界。H說,他跟朋友轉述那趟騎程,他在後座聽到好多權力。我說了,我會等他們都死光再寫出來。


眼下,我需要好好活下去。先活著才是述說。那會是比季季《行走的樹》更深沉更婉切更糾纏更逼人的歷史。「讓作品是作品,讓人生是人生。」這一準則要成立,得先照顧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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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迴。連續單打多天,凌晨三點他起床拉肚子七次。六點醒。下午一點我已經覺得那天好漫長。像抽一根菸,狠狠吸一大口吸滿整個肺腔,看煙頭的火星星微微燒著,怎麼一根煙這麼長,要抽這麼久。時針走得好慢好慢。我已經累壞了,誰可以來殺了我。哄他午睡,疲憊,可我根本睡不著。

躺下來,脊椎從胸骨開始抽筋,往下一節節顫顫發抖,像強力電流通過。腦袋指揮骨盆腔鬆開,到尾椎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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頻繁通勤。在路上翻N借我的黃麗群。他寫道,長得好看、腦筋又好的快餐店女老闆,性子惡一些不打緊;這樣的女人如果再是脾氣好的,那就要辛苦了。我苦過頭了吧,所以我得學會惡,學會使壞。做不成壞事(如果跑給警察追、翻拒馬、對保一總隊和蔣介石銅像比中指,不算這個意義下的壞事),那至少嘴巴可以壞吧。

請給我很多很多愛。我要受眷顧,我要被祝福。因為我也會好好愛自己的。

2023年3月31日 星期五

當你仰望月亮時,常常忘了腳下的硬幣。

這是一篇無聊的讀書筆記。我只是想要說,在《月亮與六便士》對主人翁的描述當中,我看見了,原來我的靈魂裡可能住著一個跟主角同樣冷酷的男人。

這很有趣,作者寫女人對愛情的全心全意,那是可以為愛拋失生活與現實所有一切的。若是後退很多步,用當代的情愛觀來讀這部1919年的小說。或許可以說,冷酷的慾望和盲目的戀愛憧憬,事實上不限定地體現在男男女女身上,兩者都是無法用性別分類的某種情感樣態。針對這些樣態的細節,毛姆捕捉得很精準。

「我無法相信史崔蘭愛上了布蘭琪.史特洛夫。我不相信他有愛人的能力。這種情感最基本的要素就是溫柔體貼,但史崔蘭不管對自己或別人都無溫柔體貼可言;愛帶著一種軟弱的意味、一種想保護對方的願望,還有想要做好事、讓人快樂的渴望──這樣若不算無私的話,也是一種隱藏得天衣無縫的自私;它包含著靦腆的成分。這些都不是我能在史崔蘭身上想到的特質。

愛會讓人沉迷,它會讓愛人渾然忘我;再怎麼清楚敏銳的人,雖然可能知道,但還是無法理解自己的愛會結束;他明明知道那是幻覺,但愛賦予它實質的存在,即時知道那不過是幻覺,他依然愛它更勝過於真實。它讓一個人變得比自己原本好上一些,同時卻也差了一點。他不再是自己。他不再是一名個體,而是一個物體,一個為了達成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目的的工具。愛當中一向不缺感情用事,而史崔蘭是我認識的人裡頭,最不受此弱點影響的人。我無法相信他會忍受自己受愛擺佈,他永遠無法忍受外來的羈絆束縛。雖然可能痛苦,雖然可能讓自己遍體鱗傷血流如注,但若有任何東西介入自己與那股一直驅動著他的莫名渴望,我相信他有能耐將之從自己心底連根拔除。假如我有將史崔蘭給我的複雜印象,成功地傳達出一分一毫,那麼我說這個人同時太過偉大卻也太過卑微,根本無法愛人,這樣似乎也並不過分。

不過我想每個人對激情的觀念,都取決於他個人的特質,因此人人都不一樣。像史崔蘭這樣的男人,會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去愛。想分析他的情感只是枉然。」(2013年麥田出版,譯者陳逸軒)

那股驅動主角的莫名渴望,就是要人以某種藝術創造為媒介,起身去探求真理和自由吧。至少我目前讀起來的認知是這樣。好的,至於為什麼我會感覺到書裡這個男人與我的可比性。我是不打算說的。別忘了,莒哈斯出版《情人》時已經七十歲,儘管這本小說就是奠基在他少女時期的親身遭遇。所以先別急。屬於我的動盪需要很久很久的沉澱,才能對我、對更大的疆界,顯引出它的複雜與多層。請這個世界(以及內在那個騷動欲言的我)慢慢等慢慢來。


(雙面薇若妮卡劇照,無頭無尾的借用)

2023年1月31日 星期二

生日快樂


你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是很美好的事。你值得被宇宙和身邊的人好好對待。

這些話,我一直要到二十幾歲的現在,某天才突然聽懂,並且真心相信。所以這次,更加願意大大方方慶祝自己的誕生了。在新開張的莉莉斯住處,和室友家人朋友們一起吃蛋糕。



去年下半年是一連串驚天動地的句點。開始休養身心之後,我才有餘裕體察到,從小到大我一直用極度勉強自己的方式,在前進、在存活、在抵抗與追求;以追求為名的抵抗,或是以抵抗為名的追求,兩者都說得通。我一直在選擇危險動盪的路走。

突然生下另外一個人,這件事,有點像是被老天狠狠甩了一巴掌,要我停下這種把自己通通賭上了的梭哈式態度。然後我才被身邊的人提醒,原來我沒有自在談過戀愛,原來我沒有好好休息,沒有好好善待自己,以及被善待。仔細去想,很荒謬喔,走過生子結婚離婚的人,發現自己沒談過簡單的戀愛,沒有品嚐過平凡瑣碎的快樂。

吹蠟燭之前,我最掛心的願望跟創作有關。坦白說我並不擔心,我知道只要睡眠和時間足夠,我夠放鬆,在我肚腹裡翻滾和蟄伏的東西,一定能順利產出,替我發光。

把朋友找來一起過生日,或者此刻在這裡寫這些,是想好好謝謝。謝謝你們看我死過一次又活了過來。這個版本的我,比較知道怎麼輕輕穩穩地活了,而且願意慢慢練習。謝謝你們,謝謝自己。生日快樂。

那,我現在可以繼續耍廢了吧。畢竟,是需要練習才能順利運作的耍廢呢。


(南門市場的壽桃,我覺得有點可愛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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