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6日 星期二

壞掉了

我壞掉了,我的身體我的肝臟、我的精神意志、我把自己撐起來迎頭趕上奮力追跑的力氣,我的自尊,都壞掉了。

我寄居在這個沒有我的空間的屋子,精神無處安置。思想內裡在怒吼在狂奔,厭棄這樣庸俗附屬於他人的自我。眼前經手的事物瑣碎不堪,是報紙油墨,印上了讓人直想抹淨擦除。我是原地繞轉的陀螺,同事誤判我是木頭,呆硬遲緩,只有孔縫吸收周遭潮濕的焦慮和憤怒。我裝作會呼吸的木頭,安靜的一塊。

其實我質地是個鐘,撒圈晃轉時,內在錘心匡瑯敲擊內壁,心緒不斷不斷發出雜響,與遙遠宇宙音頻共振,可我來不及轉譯成地球的現世語言。肩脊筋骨疼痛,悶著鳴響的震動無處逃逸,自己是發起者和承受者,軀體成了媒介,肉身接住內心暴亂的殘響。痛苦扭曲成蜷曲的蟲,如同被扔掉的紙團。關於這隻蜉蝣的噓唏篇章,造物者失了靈感,他無法寫不想寫明白不值得寫了,於是棄筆。將稿紙揉爛,扔了(新潮語法來說,就是臉書貼文寫了不發。你瞧這形容簡潔多了)

於世界眼前,我安座上桌,雙手交疊,只有缺角的無名指片透露祕密。
我禮貌地笑。原來淚水比笑更美。

2018年7月10日 星期二

共感

我知道我是悲傷的,我確知。

悲於自己的脆弱,卻同時感受心胸牽連浩瀚世界。明明那是我陌生的異國叢林場景,我卻輕易墮入小說世界,沾染死亡氣息。

故事構築悲傷,故事憾搖理智磚牆,把自己塞進故事裡,我才得以隨小說裡的象群哀鳴,釋放情緒膿瘡。共感成為我的長處,也輔佐我綿延壓抑的有效期限。

我感到難過的事其實微不足道,跟很多事物相比,這不算什麼。意識明明白白,因此情感更收更斂,理智爬遍最表層肌膚。只在內裡深處翻滾沸騰;血管裡奔馳的雙凹圓盤紅血球,他們才知道。

傷口配回憶,滲成幾滴血化成蜜。心底紋火悶著,灑幾匙對未來的憂懼,煮成越濃越稠的糖糊,如琥珀色麥芽,黏連、緩緩流卻透出一些光。裹覆在爾後產出的文字和舉措上,甜得讓世人記住那芬芳。

熬著的那些隱藏,再現世時,已是郁香的糖。若要再熬,便成耀光結晶。能看見晶體折射光線的人們,偶爾稱之為藝術。


2018年6月12日 星期二

女性主義是一種幼稚病?

受你的佔有慾綁架,我試圖理解你的處境和情緒來源。我發現了一些你無法自知的面相,同時明白你不可能自覺,因為你從未試圖正視。我擔心(也真心希望),這一切是我錯誤的偏見。卻又束手無策。

我多希望,我只是再次落入慣於把人想得太脆弱的惡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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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陷在你的情境裡,要求我。說這是愛的證明,否則只是年輕人談談戀愛的喜歡。

你大概不了解,我獨處的需求有多強烈。我將自我人格形成的過去說給你聽,你竟然認為這與性格無關。你說,是我拒絕長大。

我並非不成熟,而是我明白我要什麼,所以選擇不成為你想像裡的成熟。其實我在厭棄世俗和獨立判斷的向度裡,我熟透了我。傑克的豆苗已經長出雲端,在平流層與風抗衡、茁壯結果,天穹下的你無法看見。

我可以預見你構畫的未來裡,我將變成怎樣臉色蒼白的玩偶。你眼裡的我,是透明白皙的搪瓷歐洲少女,粟色細嫩的膚佐以長髮垂肩;於我而言,那樣的我只是沒有靈魂的屍體。

還好我受吳爾芙以降等女巫們感召,胸底壓有女性主義咒語,有能力穩定自己的主體性。我以最大解析度的腦袋與冷靜,為你混亂騷動的感情和過去劃定座標。可惜你說這樣獨立的我,只是患有幼稚病。

2018年5月13日 星期日

追影展時想起你

突然明白了,原來分手是這麼回事。

並不是不愛了才分開,而是明白沒有辦法再相處。 

過去無法改變的生活細節,現在也不能。現在之於過去是一種未來。而未來早就為遺憾留好貴賓席。此刻你身處黑暗,撇頭背對正在上演的現實屏幕,回憶收攏成放映間射出的小小光束,懷念的心緒排排坐滿紅絨布椅,依事件劃位入席,嘆息聲爬出杜比環繞5.1。Yes, all around you. 

你得容許遺憾,又一再放棄它,因為時光並沒有回溯過去、修復裂痕的能力,或者說有些差異無論如何就是無法彌補。畢竟你(曾)愛的是一個人,一個靈魂獨立的人,一個獨立於你之外而存在的人。

而他終究不可能、也不該被佔有和操控,無論你多想讓他(只)屬於你。

2018年4月16日 星期一

成熟

正打掃著房間,臺北流浪三五年來,住過最安穩的地方。在這之前,每半年就換一次住處,因著不得不,或是耐不住穩定可能伴隨的陳腐。這裡也不是什麼寬敞的大屋,跟人共用衛浴,公共空間除了洗衣機以外就是飲水機了。房間靠街那面有大窗召入擁擠的陽光、地板是木貼皮裝潢,居臺北大不易,這已經非常奢華。

準備清理房間,讓朋友借住。沒想到,如今換我扮演這樣的角色。

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包包裡曾經擺著超過五把鑰匙,但沒有一把是我的,沒有一把能帶我開啟一個屬於我的安靜歇腳處。都是我的同學朋友們,看我可憐,拿他們自家、宿舍、倉庫或辦公室的鑰匙給我。

「沒地方去就來我這邊吧。」
「沙發給你睡吧。」
「沒事,水電費房租是信用卡扣款,這裡我空著也是空著。」

我唐突住入,他們各自貼心地表示,不會因此有任何不便。過去我樂於當個城市遊牧民族,夜夜居於不同處,讓情人誤認為我多情多伴。說到底,我可以這樣任性地狡兔三窟,都緣於眾多朋友們的寬愛和供應。

N是畫家姊姊朋友,屋裡擺滿作品,同住最浪漫之處,莫過於早晨在她的鋼琴聲中轉醒。浪蕩日子裡,她毫無保留的提供許多物質贈與。她性格裡的率直堅持,還有如仙的純潔可愛,貼貼切切的熨著我心。作為一個年長成熟卻又不拘世俗框架的女性,她的身影烙印在我看向未來的視野,忍不住期待自己成為類似的女人。

她曾試圖告訴我一些與人相處的道理,當下我不懂。大意是說:我沒有顧慮她的感受,我只是一直接受別人對我的好。她說我朋友太多,又好像每個都想要。


前兩天遇上事,我突然明白她的意思。年輕人有著時間不朽感,機會和人際關係有無限可能,搞壞了再找就有。不擔心匱乏和遺缺,因為終點很遠。可有了年歲和經驗的人,知道時間之可貴,明白遇上對象之不易,不論是友情或愛情的對象。

所以,一旦認定了,成熟的人曉得周全的看照對方。不是盲目配合,全失了自己,原有的生活步調還在,成熟的人是選擇在溝通相處之間,趁隙試探、透露各自的期待與習慣。

「一來一往之間,難免有妥協和犧牲,值不值得就看個人了。」
另一個姊姊朋友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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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的我,當成了N的角色,讓出房子給比我更年輕的朋友住,讓她在無法控制的青年騷動之餘,能有落腳避風的港灣。而我也明白了N的心意。

一直以為自己是成熟的人呢,
原來那樣才是成熟。


2018年3月29日 星期四

誘惑者日記

1
粉紅頰 :「沒機會了嗎?」
啤酒肚:「我們之間有很多可能。」

天真淚:「......」
老面具:「我只能說,我們在不對的時間,不對的位置遇到......」



2
桌上散落著空酒瓶,葡萄醉氣在他的頸窩迴盪。
皺紋和慾望都在爬。

她嫩嫩的說著:
「還好我小時候有練過,跟學長姐喝紅酒。」
「嗯?妳的小時候不就是現在嗎?」


3
她胴體彈嫩,白白站立。
呼吸很近很近。

他往後退,
心跳夠了,視距必須再遠。

「想不到我還有機會看到少女的乳房,
可惜已經要帶老花眼鏡了。」


有幸/性聽到少女朋友們與大叔的戀愛對話,簡單記下。
還有一些阿弟仔跟大姊姊的故事,存著當壓箱寶。

2018年1月17日 星期三

相見恨晚

前衛出版的《台灣作家全集》作為我認識台灣文學的入門,我只有四個字好說:相見恨晚。

這樣精彩的台灣文學,卻是如此的不被認識!大概因為黨國遺毒的「國文」課裡不收錄這些作品吧。何謂「國文」和「國語」、字詞的生成脈絡和意義為何、文學發展如何受政治和歷史文化影響,上述主題在台灣文學研究裡有專業又龐雜的討論。老實說,我是天真的門外漢,或許不適合多談,我只打算紀錄個人素樸的閱讀感受。

生於日本時代的台灣早期作家,間接透過日本接觸西方文學,受西方經典影響的影子約略可見。(嗚,我不是頂專業,但編輯在緒言裡也都這麼寫了。)敘事有隨意識流動的現代筆法、或者前後時序跳接,人稱觀點設定也很靈活,總之我讀來很喜歡。我感覺這些前輩的文字沒有張愛玲或朱家姊妹之流的詞藻華麗,但他們字辭典雅、真摯深刻。於我而言,台灣文學最觸動我的是:我身上某種關乎階級和出生背景的鄉愁,似乎得到了釋放。

小時候讀龍應台、余光中等偏中國作品,我喜歡被他們的文字包圍。但是漸漸長大成熟,慢慢建立起獨立意識,我開始感到困惑:為什麼在這些書寫裡找不到我阿公阿嬤的身影?種田做工、養雞吃檳榔的人就不值得為他打造故事嗎?外婆家住濁水溪旁,可我也沒讀過任何一篇作品提及這條溪河。我爸在雞場豬場工作,聽他說過客人喝農藥自殺、破產被黑道追債;難道沒有任何一支作家的筆為這類悲苦喜樂而寫嗎?我絲毫無法在文學裡找到家人和故鄉,我的出身無文字可供投射。

我始終不明白,也暗暗立下替他們說故事的心願。

這次,啟程探索台灣文學,我才發現原來早有人做了!只是我懂的太少因而不認識。我相信過往埋首考試,閱讀量太少是很大的主因(感覺很對不起諸位前輩)。我的處境似乎可以這麼類比:我想蓋一間房子,還在構思藍圖時,卻發現先驅者老早造起了莊園,且與我夢想中的那幢並無二致。我翻開台灣文學,意外看見企盼已久的風景,而莊園就在叢叢密林的陰影之後。

這就是我期許自己能煉造出來的文字,有了更清晰的榜樣,就得更加勤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