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9日 星期三

不會來勞工影展的勞工

阿姨的眉毛褪色了,兩撇黛綠隨著她的面孔跳動,看起來像是菜市場巷弄裡三百塊繡眉攤位弄的。我們站在電影院門口聊天,阿姨在這裡工作,觀眾來來去去,卻都與她無關。她說話時我盯著她的眼睛,我感覺得到,似乎難得有屬於她的聽眾。

她的頭髮染燙過,可是髮根露出白色,透露年齡和其他秘密。阿姨說她月薪兩萬五,每月工作十五天,每天上午七點到晚上九點,工時十四小時,應該是沒有勞健保。阿姨受派遣公司雇用,公司承包多個標案。阿姨的妹妹也在這家公司,她被分到台大打掃,負責教室廁所清潔。電影院標案每月有十萬元,公司從裡面拿一半雇用員工,也就是阿姨和另一個同事。意思是說,兩個人搭配排班,湊滿三十天,誰少排班誰就少賺。

阿姨今年六十幾歲,孫子已上國中。我問她為何不退休,她說為了收入。年底應該會退休吧,兒子在宜蘭買了樓房,預計在一樓店面開自助餐。阿姨曾在自助餐店工作好幾年,她想回去幫忙。她一邊警告我,外面自助餐的菜葉類不要吃,過一下水就說洗過了。阿姨平常沒事喜歡泡溫泉,北投行義路坐公車一下就到了。這份工作就是泡溫泉泡來的,某位一起泡溫泉的朋友介紹牽線。

清潔工作不容易。剛剛隔壁廳有一群黑衣人觀眾,滿身龍鳳飛舞,工作人員提醒影廳內禁止嚼食檳榔,大哥們狠目睜瞪,工作人員不敢阻止。散場後阿姨搶快衝進去,擔心檳榔渣撿不完;連戲院經理都下來幫忙,否則趕不及下一場放映。阿姨告訴我,她的工作就是如此。每天一早先掃廁所,男女廁數十個馬桶全包。她說她不相信這些人在自家也這樣尿不準。就連觀眾在走廊弄倒飲料,她也必須蹲下去用消毒水手洗刷地。

走進戲院售票口後方,通往儲藏間的走廊能瞥見阿姨休息的座位。電影放映時她不必工作,常看到她把腳伸到對面的椅子上,露出兩隻彩色襪子對空氣打招呼。許多專櫃人員或警衛工作都是如此,沒人時沒事,看似很閒很好;但他們只要人在工作場所,心思和靈魂就是整套賣給老闆的;再怎樣閒、怎樣沒事,他們都不能全然鬆懈,無法替自己創造意義。

我和阿姨聊天,一邊問她工作條件,我的意圖躲在問題後面。其實我不敢說,影廳裡面放著勞工電影,而且這幾天影展主題是過勞。勞工就在眼前,她卻永遠不可能是我們的目標觀眾。(當然可以問,那影展的目的是?)阿姨正在廳口等著,等觀眾散場完畢,等等她會拿掃把畚斗走進影廳,收拾觀眾們留下的垃圾。那她心裡的垃圾呢?她工作累積的疲憊和不合理待遇,誰來替她掃除?派遣制度的問題在台灣隨處可見,又該怎麼辦?有誰在意嗎?

大家可能只關心等下那場電影,幾點幾分,自己坐在第幾排第幾位。

2017年11月20日 星期一

Darling(1965)

以情感自主為名,人可以不對親密關係負責。擁有更多物質選擇,人最終似乎更不自由。

黛安娜摸弄房裡每樣擺設、雙眼掠過一切,她百般聊賴,身子往後頭的沙發一倒,兩腿朝天。情人羅伯特買套房同居,鏡子前擺滿明信片和沙龍照,無處不按她的心思布置。黛安娜已擁有自己的房間,仍然感覺無法自我實現,她一再哭訴:「我不想被囚禁在這裡了。」

1920年代英國女權運動正熱,女性爭取投票權,職業上的差別對待開始被看見。吳爾芙(Virginia Woolf)說:女人若要寫作,就必須有錢,還要有自己的房間。這句話常被引述,但在物質主義蓬勃興盛的年代,這句話還切合時宜嗎?電影裡,黛安娜有活潑動人的氣質,值得誘人陷落的美貌和體態,她在情人間跳躍,換取事業和生活的更多餘裕。是的,她最終什麼都不缺,鏡頭下王妃銀耀閃亮,還能有什麼不快樂,可是她仍然感覺空虛。如同她一開始為了追求事業,拿掉孩子後吐出的字句:空虛。

她嘴裡不希望任何人受傷,為了事業和感情自由,拒絕穩定關係和羈絆。(我當然也唾棄一切道德束縛)可是真的掙得到自由嗎?或者實現才華只是藉口,自私地偷渡了情感的任意和財富累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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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電影較無關的聯想)

我感覺,在這個世代,女人若要寫作,擁有自己的房間並不足夠,甚至是感官上的阻礙。女人的毛細孔被塞滿平價美妝衣飾、美食小確幸,下午茶逛街買包、拍照打卡,如同散發惡臭的堵塞下水道。爸媽護女心切,以為錢是一切,盡可能滿足物質慾念。可是直升機父母無法給她心靈的勇氣,支援她探索冒險;教育不鼓勵她堅強的意志,使她走入內心幽暗、掃除日常瑣碎;社會歡笑不止,她無法靜心創造。如果允許,她本應將所思所想所愛臻至完美,耗上一輩子的精神也不可惜。

不過,不只女人如此,在這個被物質綁架的世代,甘於安逸平躺,不願站起的,人人都是。

2017年11月19日 星期日

日落大道

過氣的女明星,仍舊相信世界以她為中心。

就像走進唱片行的客人,聽到自己要找的專輯竟然絕版了,往往心情複雜。「難道他們現在不紅了?」、「披頭四都沒人在聽了嗎?」語氣裡不只蘊含失望,還有黃梁夢醒和不願接受的抗議。

時間推進,他們還來不及抓住浪頭,卻已被拋在腦後。跌撞磕碰之中,沒被光陰巨輪輾得粉碎,已屬萬幸。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子,茫然四顧,蒼白從髮絲漫上驚愕的臉。

原來世界已經不同,一切來得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