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的眉毛褪色了,兩撇黛綠隨著她的面孔跳動,看起來像是菜市場巷弄裡三百塊繡眉攤位弄的。我們站在電影院門口聊天,阿姨在這裡工作,觀眾來來去去,卻都與她無關。她說話時我盯著她的眼睛,我感覺得到,似乎難得有屬於她的聽眾。
她的頭髮染燙過,可是髮根露出白色,透露年齡和其他秘密。阿姨說她月薪兩萬五,每月工作十五天,每天上午七點到晚上九點,工時十四小時,應該是沒有勞健保。阿姨受派遣公司雇用,公司承包多個標案。阿姨的妹妹也在這家公司,她被分到台大打掃,負責教室廁所清潔。電影院標案每月有十萬元,公司從裡面拿一半雇用員工,也就是阿姨和另一個同事。意思是說,兩個人搭配排班,湊滿三十天,誰少排班誰就少賺。
阿姨今年六十幾歲,孫子已上國中。我問她為何不退休,她說為了收入。年底應該會退休吧,兒子在宜蘭買了樓房,預計在一樓店面開自助餐。阿姨曾在自助餐店工作好幾年,她想回去幫忙。她一邊警告我,外面自助餐的菜葉類不要吃,過一下水就說洗過了。阿姨平常沒事喜歡泡溫泉,北投行義路坐公車一下就到了。這份工作就是泡溫泉泡來的,某位一起泡溫泉的朋友介紹牽線。
清潔工作不容易。剛剛隔壁廳有一群黑衣人觀眾,滿身龍鳳飛舞,工作人員提醒影廳內禁止嚼食檳榔,大哥們狠目睜瞪,工作人員不敢阻止。散場後阿姨搶快衝進去,擔心檳榔渣撿不完;連戲院經理都下來幫忙,否則趕不及下一場放映。阿姨告訴我,她的工作就是如此。每天一早先掃廁所,男女廁數十個馬桶全包。她說她不相信這些人在自家也這樣尿不準。就連觀眾在走廊弄倒飲料,她也必須蹲下去用消毒水手洗刷地。
走進戲院售票口後方,通往儲藏間的走廊能瞥見阿姨休息的座位。電影放映時她不必工作,常看到她把腳伸到對面的椅子上,露出兩隻彩色襪子對空氣打招呼。許多專櫃人員或警衛工作都是如此,沒人時沒事,看似很閒很好;但他們只要人在工作場所,心思和靈魂就是整套賣給老闆的;再怎樣閒、怎樣沒事,他們都不能全然鬆懈,無法替自己創造意義。
我和阿姨聊天,一邊問她工作條件,我的意圖躲在問題後面。其實我不敢說,影廳裡面放著勞工電影,而且這幾天影展主題是過勞。勞工就在眼前,她卻永遠不可能是我們的目標觀眾。(當然可以問,那影展的目的是?)阿姨正在廳口等著,等觀眾散場完畢,等等她會拿掃把畚斗走進影廳,收拾觀眾們留下的垃圾。那她心裡的垃圾呢?她工作累積的疲憊和不合理待遇,誰來替她掃除?派遣制度的問題在台灣隨處可見,又該怎麼辦?有誰在意嗎?
大家可能只關心等下那場電影,幾點幾分,自己坐在第幾排第幾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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