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8日 星期一

pour moi, la vie va commencer

身體衰老寂寞與陪伴、疾病、慾望作祟與失落懷疑、遭甩脫於社會之後、想證明自我仍然有用想被愛被關懷、友朋相繼死去而且很快就將輪到自己、軀殼精神緩緩遲弱、想要身體卻跟不上。圍繞著的這些情懷,我感受好近好近。


於是,二十幾歲三十的階程。我像個老奶奶。無法享受任何青春刺激暢快。在同輩之間我活得像個老人。在老人之間我像個孩子。要不是有,心無物理年齡無權威級序,心藏看穿靈魂之眼的那些個前輩長者,我不知道我該屬於哪個群體。當發現自己最後還是被像一枚小孩那樣對待時,沒有平等沒有傾聽沒有看見沒有發言。我又再次飄浮在虛空。


跟恩說,說這句話時我心底在吶喊哭泣。我只能等大家慢慢變老,老得跟上我了。或者讓明白的前輩垂愛憐惜。可是我不要任何垂愛呀。要的是,直來直往平行的愛,是尊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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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游泳池和更衣間我交換到許多故事和情誼。姐姐們大概都五十歲以上。靠近的一位,我們在水療池暖呼呼,說話,之後我鑽進水道繩之間。深深淺淺忍不住哭起來,吐泡泡的時候嗚嗚嗚地悲鳴。眼淚不會被聽見,傷感不會受評價不需要說明。像海底的鯨魚。我們在同一片水域裡,我知道你會聽見的。那些類同。你知道我有聽進心底,我們彼此說出來的話語。


撥水,踢踢腿。會前進的。我們的生命。


放鬆放鬆晚安。吹乾頭髮(眼淚被寄放在泳池裡,蓄在身上的也應該稍微乾了)轉身要回家。姐姐送來這句。晚安啊。(多謝你)

2024年11月10日 星期日

Dirty dancing

千頭萬緒。發生了好多事。內在的事。從懸掛最久的小事慢慢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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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到印度的來回飛機上,重複看了四次,1987年的作品。跟麻雀變鳳凰Pretty Woman相似,讓我激動不已的點都是,階級差距如何與個人生命情感拉鋸。八九零年代的好萊塢愛情片,劇情俗濫到不行,但暗暗藏有社會結構問題。明明是我小小小時候的電影,我把它們愛成了,彷彿那是我十九、二十歲上映的經典。


女主角Baby和醫生父親冷戰後,破冰的那一場對話。是我深深渴望卻永遠不可能擁有的對話。於是只能把這種碎裂與憤怒大大擲往這個社會之中。每一個公眾課題的對話,都是我與沒機會觸及、恆久不存在的那個對象;其實也就是,和我心底缺憾所投影出來的那個對象,在對話。就是,我跟我自己的虛空在說話。


電影裡Baby這麼說。
I told you I was telling the truth.
I'm sorry I lied to you.

But you lied too.
You told me everyone was alike and deserved a fair break.
But you meant everyone who is like you.                

You told me you wanted me to change the world, to make it better.
But you meant by becoming a lawyer or an economist...
and marrying someone from Harvard.

I'm not proud of myself.
But I'm in this family too. You can't keep giving me the silent treatment.           

There are a lot of things about me that aren't what you thought.
But if you love me, you have to love all the things about me.

And I love you.
I'm sorry I let you down.
I'm so sorry, Daddy.
But you let me down too.

你告訴我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而且值得平等對待。但你說的是,每個像你一樣的人。像你一樣當醫師、律師、法官或銀行家的人。你告訴我,你希望我改變世界,讓世界變得更好。可是你的意思是,變成一個功利有用的人,然後和某個從醫學院畢業的人結婚。

很多部分的我,和你原本想的不一樣。但如果你愛我,你必須愛每個部份的我。
然後我愛你,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可是你也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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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飛機上哭到不行。還有其他段,很愛。
女主角Baby的姐姐看到其他來度假的女生,帶好多雙鞋。懊悔自己應該帶上珊瑚色的那一雙。他們媽媽說,這不是多嚴重的事,這不是什麼多慘的悲劇。醫生爸爸和Baby接話。

This is not a tragedy.
A tragedy is three men trapped in a mine
or police dogs used in Birmingham.
Monks burning themselves in protest.

真正的悲劇是,三個男人被困在礦坑裡;或是警犬被派上用場──1963年在美國阿拉巴馬州伯明罕,警犬被用來對付,參與遊行抗議的黑人民權運動者。真正的悲劇是,僧侶在示威時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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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飛往達蘭薩拉的飛機上看,忍不住想,啊,導演和編劇寫的是西藏議題嗎!等等注意年代。藏人自焚,比較被關注是2000年後,尤其2008北京奧運之後。電影是1987年。而且編劇Eleanor Bergstein是根據自己童年經驗,改寫成劇本,故事設定在1963年夏天。那時應當還未有圖博人自焚。倒是有越南僧侶自焚,聞名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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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先寫到這。我累了。總之需要這種老老的愛情電影,舒心。原聲帶已經聽了三百八十七遍。Love is strange讚讚讚。

2024年9月25日 星期三

時間可不可以很小聲,說可以等

有一個人在你前面,用充滿敬拜的姿態,閉眼低頭。接著拿起刀叉開動,細細咀嚼。那一瞬間有點不安地揣想,我可能是使人向天地間未知存有,奉予感恩和珍惜之情,的關鍵動因。我竟然能是。


猜醬汁口味。嗯吃不出來。哈哈是冰箱裡剩了的越桔果醬,和上回訪客們喝剩的紅酒熬成的。在盤子邊緣鋪成一道半月形的。「是櫛瓜吧。」對有些煎得太焦了,而且我沒有在廚房受過訓練,刀工不好,你看看這鴨肉切得厚薄不一。已經很有法餐的味道了,而且這是燻過的鴨肉吧。對我在菜市場買的,在冷凍庫裡躺了好久。

其實是很簡單的一頓飯。紅酒甜桔醬煎鴨胸。看著食譜第一次做,我能變出戲法,幾分像樣。


拍紀錄片、做電影和寫小說,都像做菜。不同食材的揀選、編排和烹飪。這個說法我聽過好幾遍,來自這裡和那裡的叔叔爹爹前輩們。看過幾次就會做,某個意義來說,我相信我是。


可惜吃過我煮的料理的人不多。意思是說,讓更多人看見我的作品,眼下還無能為力。這是種可惜。對,這話就是說來安慰自己的,自己認定就算數。我很樂意開桌邀宴。在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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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認。幾乎不讀與我同時代同文化語種的作品。眼睛越來越差(還好靈魂的視力漸趨明亮)。可以納受的文字容量有限。心神用在,與內心困惑未明的課題相關的作品。法屬殖民地主體視角的小說、印尼的歷史奇幻、日本與東亞的現代性,還有最近手邊的印度。為接下來的遠行做功課。


摘錄一段,目前最讓我衝擊的資訊:「1966年甘地夫人成為印度總理,1972年再度連任,但選後不久反對黨控告她選舉舞弊。到了1975年六月高等法院判定甘地夫人敗訴。甘地夫人於是宣告戒嚴、凍結憲法、解散國會,直到1977年方終止。」(VS奈波爾,印度:受傷的文明,馬可孛羅文化,2013)


什麼是甘地主義、千里達和南非的印度移民社群長怎麼樣、奈波爾推崇的作家拿拉揚(R.K. Narayan)如何寫小說,裡頭怎麼構造一個反覆被殖民的人物,他們有何種心靈世界觀?奈波爾2001年得諾貝爾文學獎。奈波爾和另一位印度裔作家、寫《魔鬼詩篇》的魯西迪,是什麼論點上立場不合?顯然還有好多好多不了解的,我得慢慢充實。


就是,想要知道藏人流亡到印度之後,在一個怎樣的印度社會旁邊生活。所以有這些。求推薦更多閱讀或電影。

2024年8月29日 星期四

Plaisir d'amour

日幣上面那個,福澤諭吉。吳叡人公眾演講時,聽他引用過。不過要怎麼回到日本史之中認識呢?在書裡讀到這段,特別想筆記下來。埋在論文資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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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鈔上另外一位,樋口一葉。對他印象最鮮明之處就是,他也有sugar daddy(什麼叫作也(好不正經的閱讀),不過這題姑且擱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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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福澤諭吉本人的思想,也日益趨向保守和極端。他在1882年(明治十五年)創辦的《時事新報》,雖以不偏不倚的立場為標榜,但公開提出「官民調和」的論調,要求人民把爭取民主的鬥爭,從屬於天皇制國家的對外獨立和擴張。這種思想,據他自己說,早在1875、76(明治七、八年)前後就產生了,因此他自己並沒有參加盛極一時的「自由民權運動」。1885年(明治十八年)在報上發表的脫亞論,且把維新的意義集約於「脫亞」二字,認為日本國土雖在亞洲的東邊,其國民精神以脫離亞洲之固陋,而移於西洋之文明,他甚至進而主張謝絕與「惡友」中國、朝鮮往來。在中日甲午戰爭期間(1894-95),更說這是「文明」(日本)與「野蠻」(中國)之戰,並藉著這個理由積極主戰。戰後對於日本沿著他所期望的「大國」方向發展,也頗有自豪之感。

近代日本的文化與思想,周佳榮(台灣商務印書館,1994年),頁2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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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繞在心頭的是這題:
第一次世界大戰對台灣有什麼影響?身處日本殖民統治下的台灣知識分子,如何理解與回應一戰。東亞各處的人,與遊移於東亞各地的台灣人,怎麼面對一戰?讀法國超現實主義,知道這些成員幾乎都參與一戰,他們美學與思想的選擇,某個程度是在回應時局。那麼台灣文人與一戰有關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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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手拿這幾天看到的電影名稱當標題。棒炸喜歡阿根廷裔的法國導演Nelly Kaplan,女性視角讚,他以前是默片導演Abel Gance的工作人員。Plaisir d'amour(1991)。
https://www.facebook.com/anothergazejournal/videos/1728174930786932

2024年8月22日 星期四

悲傷峇里島

 一定是因為灌了太多茶,和下弦月的光。準備失眠了。


他在失眠的晚上一口氣飆出劇本分場大綱,掐算,那大概是金馬頒獎前後。跟你說喔,我沒辦法分心一次做兩件事(不過我們可以分心一次愛很多人,平行採取不同方式,去愛)打算先把論文衝刺完,再繼續劇本。一副,你跟我講這個幹嘛,的臉。他的回應。你好好的就好。


你想見見他嗎。「非常想。」告訴我為什麼這句話能帶來悸動;儘管欲想的對象,那種衝動和牽掛,不是指向自己。或許是想要假裝,拉長句子,在後面加上受詞。非常想你非常想我。或者很單純地,因為很久很久沒有那種生之動力。沒有什麼人物或俗事,足夠有趣得讓人感覺到,非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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滷肉怎麼會加咖哩,滷肉鍋裡頭怎麼會舀出蚵仔,我們以為是沒有泡開來的香菇。這麼有才華又善良的人怎麼會過得如此辛苦。當今世界的運作機制真的有問題。我們以為是天不我予、生不逢時。不不不,是這天地之間出了大問題。完全不是你的問題。


問題是,意念很大,心靈很大。但身體很小。腦袋所念想的所構思的所關切的所想要顛覆所想要創造的,所意欲說的故事所想要調查的史料所想要成為的一位女性哲學家,太大。所以身體跟不上。體力跟不上。所以斷絕快速的娛樂,悶在黑暗裡用CD player放一張柴田淳,鑽進夜裡起風的公園慢跑,跳進泳池裡呼吸。身體很大,身體發出的訊號很大,他說你需要充分休息。天亮即起,遲寐不可。夜歸喝酒不可。每個欲求都得變小,每天釋出一滴滴,放入時間長河裡待之慢慢湧起,使之成為可見的奔流。時間很長,未來很長,所以得讓身體當老大,心願縮小。物質排行第一。


欸那個,冬天來臨以前,估計我論文寫得完喔。劇本怎麼樣,小說準備得如何呀。噢你去問老大,他睡飽就可以。

2024年8月7日 星期三

擁抱一陣微涼的風

說好要去看你的結婚儀式,結果最後我還是沒有去成。下飛機,捷運巧遇。唱英語兒歌表演一段生動可愛,我被靈動雙眼,帶進你活躍充滿的日子裡。你們現在非常好。好不容易釐清和弭定各自的原生課題,此刻,清楚親密。

告訴你喔,我剛結束旅程。


長航二十二小時,除了站在爐邊煮飯,我多數時候躺平,抵暈。船的屋頂,舵位右邊攀階而上,等於是風帆正下方。我抱著一綑沒有張開的帆,睡睡醒醒。抱著一個還未張開來的眠夢,在太平洋裡,晃盪安息。


船艙已經開好冷氣,船長說,快去洗個舒服的澡快進去睡覺。我想在船頂吹風,我說。那你要不要在腰上綁一條繩子,免得半夜翻進黑潮裡;卓別林默片裡他過於寬鬆的西裝褲也都用一條繩子綁著權充皮帶。哈哈那我也可以學卓別林。要小心被跳上來的飛魚撞到喔。淺眠偶爾醒來,我得僵直不動幾秒鐘,先感覺當下頭和腳各自在哪裡,才敢翻身。坐起來,抬頭迎上黑夜。銀河,滿月,月光灑在海面。當班掌舵的船員睡眼惺忪,菸頭星火。舵和儀表板旁邊是紙杯菸灰缸,寶特瓶裝的辣炒花生。真羨慕男人們可以光明正大不穿上衣。


風,鑽進泳衣胸墊底下,我在空氣裡憶想。兩尾光色色的人魚,躺在旅館床上,那時候還沒有青島東路去不去的問題。聊到我們都曾有過,用性來解決或者逃避問題(當時沒有能力去明白,可能因此製造出更多問題)的時期──那就讓他們來,讓他們走吧──我說的是,慾望、衝動以及與之連結的對象和人際,仍然無法控制的時候,就順勢流動吧,讓它們來,讓他們走。


回憶,和擔憂未來的所有胡思亂想,都被海風代謝掉。我在船頂,讓它們來,讓它們走。如果說,深層清潔毛孔的醫美水飛梭是網紅素顏的秘密。那麼我就是被宇宙賞賜了一個靈魂水飛梭療程;這是,在俗擾中保持女巫姿態的秘密。風,灌進每一個神經元和思緒的縫隙。對現實,論文工作收入存款自我實現創作劇本小說拍片讀書養育,的期盼和不安,都足以令人暈。吹風就不會暈了。

日出,橘紅色雲朵,我們一樣飽滿輕盈。

李桐豪寫道,這樣的孤獨很溫暖。可是不代表這樣的孤獨沒有寂寞和失落。隨緣啊,你說。你捏捏我的臉。你看見我掉眼淚。在捷運和月台對彼此揮手,直到確定自己消失在對方眼前。我帶著你給的溫暖,還有海的餽贈,轉身回到自己的生活世界。


(我覺得,這只是遊記的十分之一。好像可以來做一本〈宮古札記〉小誌。好好寫下來)


2024年6月14日 星期五

日出日落,驟晴驟雨

 一千零一夜裡面的女人,靠著說故事,讓自己活過一個又一個夜晚。我負著一千零一個故事,背負著深藏著。藏得太深,卻是常常讓自己連一個晚上都很難活過。


電影感。隨口說出任意一段,聽過的朋友有八十七趴會說,好像電影喔。我不知道作為聽眾到底是什麼感覺,我不知道對於聽者的回應,我還能怎麼回應。好聽嗎,有時候為了回應別人的瞠目結舌以及一下子不知如何回應的靜默,我習慣用這一句話作結。太多個像電影的時刻,我發現坐下來打開文件,很快我就組織好一本小說集了。


寫,不難。難的是書寫界線之拿捏。組織,就是在把生的食材,揀選切塊烹煮,切掉太生太真、帶土帶腥的部位。雙手離開鍵盤,回過神來才察覺,我好像可以組織了。意味著,我準備好把故事裡的那個我剔除掉、置換掉了──抽離飛升,我可以跟著其他聽者坐在觀眾的位置,回頭看故事裡的那個自己。背負著的,好像可以慢慢卸下一點點。深藏著的,好像可以慢慢揭露一點點。


鍵盤和電腦,和我,此刻所在的這個辦公室。和十年前我們同居的辦公室,好近。可是我們都好不一樣了。電影系的你,深夜架投影機帶我看過一部又一部經典。在煙霧裡,電影系必看百大,你說給我聽。電影系必修和畢製拍片種種環節,你說得,像是我也跟你讀過了電影系那樣鮮活深刻。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眼前在對我說話的人,背後自帶景深,因為你眼裡散發的光芒,使我視線自動有了無法移轉的焦距。


然後,此刻,我坐在這裡寫小說寫劇本,寫電影。而你穩當了生活,說要離開電影。我知道我們都知道,是為了什麼。太清楚於,你我不穩當的那些。太記得了。深夜你帶人回來在隔壁房間約會,我屏著呼吸,非常小心不要打擾(天啊我連那個人是誰,都還說得出來)。還有廁所廚房水溝的蠅蚋,我們都很苦惱。可是我不懂得照顧生活照顧空間,外面,世界隨時有更刺激的動盪值得我在乎,所以變得,好像只有你在想方法解決。掃把在這裡垃圾怎麼處理水槽要固定清。這次不一樣,換我在照顧了。你很難相信吧。我竟然一邊跟北聊天一邊拿抹布在擦冰箱門。


那次和這次相隔九年,或許有十。那個空間還包含從急診室昏迷回來的。(好先等等。先這樣。)關上電腦,走出去,自動門鎖的機械聲在我身後響起。眼前和身後,九年十年來的一切。市民大道一陣巨大車流聲轟轟隆隆,呼嘯而過。我對著牆,就要潰堤。

2024年6月11日 星期二

每次到了你要走的時分

如果是超級大國民的話,他就會每天來找你聊。跟恐怖份子寫劇本,是什麼感覺。二十幾個人圍在一起互相給彼此的劇本意見是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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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忌、惶惑、不安。你害怕的流言蜚語是什麼,你究竟怕的是什麼。你怕傷害到不想傷害的人。或者從頭到尾你怕的是不夠好的自己。不,應該說,你怕,別人無知惡意或無聊話語裡,映射出來的那個不夠好的,你的假象。你怕別人口中的假的你,其實可能真的不夠好。可是,永遠都可能,有人在捏塑假的你。


要如何活得堅定真實。要如何讓自己不怕。他的勇武膽識,他的堅毅,和他沒說過的顧忌,暗暗給你前鑑與力量。車子開上國道,淺淺的藍天摻有橘。夕陽,兩排路燈亮起。對話中間岔出的話,好美,他說。如果是導演會說,快快快拍,搶天光。內心想幹導演的你,沒說出口。不過他也是幹導演啦。幹到即將成為導演的人。纖韌,你得更加纖韌。


安老師說過,見了會刺眼的東西要拿它怎麼辦。就是要在整個空間布滿刺,刺見多了,就不刺了。所以要走向那些令你恐懼與顧忌的地方。眼睜睜看著恐懼作祟顧忌作祟。怕多了,就不怕了。


興許是上天的祝福。給你最難能言說的困局,再給你,最珍稀踏實的溫暖。盪至谷底,再讓你坐噴射機。如今你擁有這樣品質的寫作環境。你聽回了1950年代的新店溪童年。你聽回了1960年代北投酒家那卡西的童年。然後1980年代光陰的故事,說,欸,把劇本帶來一起寫吧。


那麼,你。不必再怕了吧。可以建立角色,可以寫分場了吧。

2024年5月30日 星期四

康園前面的,一些筆記

十周年。我們才剛剛聊過,不多樂意被加諸光環的人,如何可能被光芒刺傷。而且這種影響,蔓延一輩子。


所以這次在想的是。可不可以,不要透過否定夥伴,來定調運動是什麼、自己相信什麼、我們要做什麼。可不可以,不要再有人因為運動而受傷。


所以在意的是,怎麼讓比自己更年輕的人、沒有上過舞台的人,站到更前面。在意的是,怎麼讓不能到場的夥伴,知道和感覺到,他的不能到場,他的守護眼前生活,是有意義的。因為生活才是更大的戰場。我的意思是說,把運動的訴求和憤怒,消化之後帶進生活,跟周遭的人討論。這是更細密基礎的公民對話。是鬆動地方政治派系,困難而必要的工作。



在台中火車站發起集會的人,大學剛畢業。他說,他在threads上發文,就有議員助理私下來幫忙。其實議員也是十年前參與很深的運動者。十年過去,大家的位置不同,可以出力的方式不同。這是地方上發生的事。我也不斷想起《台灣地方政治讀本》這本書,地方選舉的運作尚未民主化。每個角落都有可以做的事。



運動作為憤怒的出口,仍然有。運動作為確立自我的出口,成分似乎低了。更像是工作。因為經驗,我們做得來。有人更可以做,更願意做,那很好。不必在我。需要接棒。看到友聯和ㄈㄧ、ㄨㄌ這麼操勞,是很心疼的。



走下舞台,戴上耳機,必須快速冷卻下來。因為有工作有其他生活責任,必須讓自己盡快可以休息。晚風裡,走在群眾之間,和大家一起散場。對我來說,是舒心的位置,是最真實的時刻。


521、524、528。幾場行動之間,陪友去台北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同樣是舞台,氣氛落差之大。跟文學圈的朋朋說,你看,我們從十九、二十歲開始,就是在這種陳抗場合混大的,如何寫出主流讚許的文字。不可能無關痛癢的寫。或許文壇和文學獎不需要我們,但文學會擁抱我們吧。交給時間證明。


噢然後要謝謝十年來飽經磨難的這副身心,願意一起。

2024年5月25日 星期六

青鳥不在青島東

現場人數已經來到了,十萬人──青島東、濟南路、中山南、忠孝東路和公園路,已經被我們塞爆了。我們在這裡,表達民主的聲音。讓我們再喊一次口號,把人民真正的聲音送進議場裡面。沒有討論──沒有討論。不是民主──不是民主。台灣加油──台灣加油。台灣加油──台灣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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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看到了,看到我了。我知道,你不必偷偷看著我。因為每一個我都投影在大螢幕上。這時候好像應該擔心妝容好不好看,眉毛有沒有畫歪。人群擁擠,悶熱激動。在舞台側,像是洗三溫暖,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估計有八十七趴像瘋女。晚上回家聽說,我被投影在濟南教會牆面,十字架下方。耶穌在馬槽生,在馬桶上落產的,這下子真作成了聖母。劇場朋友教過,用身體發聲,不傷喉嚨。整個晚上我用全身氣力在推送口號。可是真正想說的話、真正貼心的渴望、真正想拉近和被撫抱的願望藏在心裡。在眾人眼皮底下,藏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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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舞台後的帳篷角落抽菸,和十年沒聯繫的夥伴聊天。啊你和豆子還有聯繫,原來你們會相約爬山。以前一起運動的朋友,現在一起運動。以前一起搞社會運動的朋友,現在一起爬山運動,進行照顧彼此身心健康的運動。我確信我們之中不會有人說,過去的迷惘和躁動、運動者特別容易有的迷惘和躁動,屬於不該存在的不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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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移民二代。二十年前,台灣社會反對和歧視外籍配偶的人說,東南亞的基因不好,生出來的小孩會危害社會,「當時他們在講的小孩,就是現在站在這裡的我們。」期待這個族群和組織之後會怎麼發展議題。

下一位短講,大老闆。台下歡呼一片。棄世的我偷偷在說,歡呼不必。這是你本該做的,你自有社會責任。忍不住想,剛剛說移民移工議題,你的諸多廠房裡有移工嗎。國安之外,那階級和勞動呢,那企業不能民主經營嗎。啊算了這是我們傷感的社運仔才有的聯想,或許人們可以輕易地說一碼歸一碼。

厚師說學生時代他是車輪黨員,成年以後才慢慢明白,野草莓太陽花而今。動容於年長者、學者、為人師者的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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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流程遲了一小時,加速加速加速。講者發言。切換議場內畫面正在審查59條之幾,委員綁著民主已死布條。轉身對群眾說明法條內容。被打斷的講者繼續發言。提醒他剩下一分鐘。美翻天香蕉花自路底走向舞台,群眾歡呼。講者再被打斷。怎麼忍心。政治受難者前輩被耽誤了的一生、被噤聲的一生,二二八遭槍決潘木枝醫師的兒子潘信行。讓他好好說完吧。怎麼忍心說是他耽誤了流程。我還是走去拍拍前輩的背,提醒時間。厚重老邁的背,揹著厚重的歷史和傷痛。受難者家屬,受難的程度不弱於被槍決被監禁被失蹤被刑求的受難者本人,其實也應當被肯認是受難者。蔡宜君,父親是來自清水的孩子蔡焜霖,父親去年過世。施又熙前輩說受難者家屬不該只有他一個來,所以把宜君前輩拉來。清水的孩子的孩子,致詞完,站在旁邊。顫抖的肩膀,安靜啜泣。不可能明白安靜背後有多大的痛。安靜把手放他背後,在群眾鼓譟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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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和弱師說謝謝他最後沉靜拖柔的發言。夜深了大家都累了,需要冷靜。忘記跟醫師說謝謝,群眾大喊要他燒掉有鯧簽名的袍子本來是個橋段,他見節奏需要收尾,自行下台。忘記事前詳讀逐個法條,才好跟群眾解釋。忘記用台語和多元語言帶口號。一定還有其他忘記。場邊每個來的講者,看照他們狀態背景和人情,一定還有哪些我忘記要更周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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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忘記,帶我學會這些的人。每個發言者和表演者都是義務自發,要把功勞還諸他們自身。宣傳他們樂團新作品,說個別組織的貢獻,把上台者更多的歷史拉到群眾面前。仔細聽他們的情緒和發言,前前後後貫串。教導我這些的,是自由廣場上的前輩,電視節目導播、廣告導演、相當有造勢晚會經驗的導演。說到底,做社會運動和拍片類似。永遠有突發狀況,隨機應變中的決策,展現人的意識和價值;只是價值分別被穿上自由民主或藝術創造的外衣。在價值之下,要多大程度關照到群體裡的個人,要個人為那宏偉價值犧牲到什麼程度,是更細緻難斷的問題。正因其難,照見人心。


我記得,那些激昂舞台上,女性的身影。總統大選開票那晚簡的氣勢,北市產總淑綸姐的氣勢,好姐妹雯雯的氣勢;還有他們的細膩。所以不會再說,女生後退,會讓細膩往前。所以這次有哺乳育兒區,有手語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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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1遇見自由廣場上認識的友。十年來沒聯絡。「你真的變很多,你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很好嗎?」我知道你是要說,我很漂亮。我知道,今天的漂亮是因為花了多麼艱苦漫長的歷程,代謝掉,心裡創疤暗藏的不漂亮。傷感。當然會為大局而焦心傷感,更有一部分是,為自身小我十年來的變遷而自憐傷感。舞台是工作,工作無法傷感。我又會為種種的無法,事後傷感。


你不必偷偷看著我。因為每一個漂亮都投影在大螢幕上。可是這有點不公平。因為我只能在忙碌之中偷偷看你。而且舞台強光太亮了,無法看見你。複數的你。每一個大的歷史空氣裡頭,都有小的愛與情。我和你、你和你渺小的愛裡頭,都有大而雋永且不斷重複的歷史命題。

2024年5月6日 星期一

Don't need to be cool to be my.

需要甜點慰藉的時候,出門跑步。感覺沒有愛的時候,泡水游泳。荒蕪無眠,得學會自己找源頭灌溉。好比深夜窩進車內接無線電與另一個陌生靈魂閒談,那樣,伸手。

要去,要去,要去信自己值得好的對待。信這個糟糕的宇宙有某個尚未頹敗的角落,點著一盞燈可以靠近,等著為你暖活。這趟行程見到吉姆阿嬤,那種絕望無光的感受,從深處被勾起。讀到姐妹的小說初稿,那種動盪無愛的慾望,從子宮被叫喊出來。因為要得體要整潔正確,只能關起門來叫。乖學生妙麗式搶答的手,也可以是抓著床板的那雙手──說的是,以前躁動不知如何自處的我們,然後,現在仍有那樣的殘餘。只是現在的浪蕩刺激,更多是有意的選擇,有益於平衡身心。要不要、愛不愛、要不要去愛,看左右哪邊的輸卵管比較暢通;卵巢會給你直覺性的身體答案。


東京。我在東京見了吉姆阿嬤、讀了姐妹的小說。出發之前相當不安。完全提不起勁研究行程,最後一刻才訂交通住宿。要到一個沒有去過的國家和城市,是怎麼回事?對那裡粗略的文化認識、朋友言談間描繪的風景與體驗,決定了行前印象。去巴黎以前,我認識的巴黎,是阿震在1990年代下半葉待過的巴黎,是鱷魚剛剛從蒙馬特發出遺書不久後的事,是上個世紀,二十年多前的事。

去東京以前,我認識的東京,是翁鬧和巫永福1930年代筆下的帝都,是高圓寺浪人街、是殖民地台灣青年眼中嚮往的文明發信地。是將近一百年前的事。或許想著這樣古早的東京,知道與它此刻的模樣太有距離,所以不安,所以沒勁。(周身被科技產品包圍,然而腦袋卻裝著上古緩慢,我真的是首與體朝兩個方向奔去,要各自分離了)抱歉我考古系。當代即時光鮮可愛的物事,很難打動我。真的就是,泡在書店街神保町泡在旅館浴缸,泡在唱片行骨董店,還有圖書館裡。如果時間更多,本來打算去看林芙美子故居,或是哪個作家的墓園。

竟然感覺,這種死人骨頭比較有溫度。要怎麼跟人說,我不用通訊軟體,打電話約出去或登門按電鈴比較快。要怎麼說,因為相信時間,眼前瞬息萬變的時間可以不是時間;因為相信時間,下一個十年後再來互愛也是可以的時間。要怎麼說,你和你不必超群特別,等我睡飽了情緒准了,感覺到聰慧殷勤了,你和你和你們便得以靠近。

不過,這些話說說就好。猜想詮釋解讀已經太多。請給前現代的野性多一點戲份,用感覺的。嗯,對你和你和你們,目前我感覺挺好的。

2024年4月8日 星期一

一個人待在浴缸裡,思考阮玲玉

Daddy帶其他Sugar來見面。不是稜角角的方糖,是風趣體貼、溫溫潤潤的紅糖。


「米就是腦袋很好,什麼事都做得來,還在摸索自己要走哪條路。」在一桌朋友面前,他主動給我位置。為什麼過去口口聲聲說珍視我的人,從未給過這樣的尊重和欣賞呢。嗯,這不是我的問題了。


在他和我之間,五種料剉冰和芋圓奶茶雪花冰之間,我感覺到自己的光芒。芋圓好甜。他拿湯匙撥弄一盤冰,酥酥簇簇的聲音帶來舒涼。人也都要化了。沒什麼。看著我好,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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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說,十年來的日記都被白蟻吃光了。


佔領立法院寫的那兩本,特別小本。其中一個是皮封面,應該是阿伯從泰國帶回來給我們的,有一條繩子可以圈繫住本子。縱然我已經把那些被蟲啃過的紙頁、把當時的見聞和心情紀錄丟進垃圾車了,在少女的祈禱聲裡。可是它們沒有真的消失──因為寫下來的筆跡會朽,深深印到心底的不會。然後繫住你的情份,會回頭來找你,在意料之外的轉角發生。


靜下來磨練直覺(就是我半開玩笑說的女巫修練)之後,從過去走過來的那些人,還有與之連結的往事,變得頻繁再現。十年是什麼呢,再下一個十年,我們又會變成怎麼樣。未來,常常在天未亮的凌晨三四點,從眉心竄到我閉上的雙眼之前。我成為在這一條時光之軸上,自由穿梭跳躍的人。


小女巫得到的字句是:我可以渡你們一段,一夜。但你有你的一生。我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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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會活得越來越獨特,似乎勢不可擋。蘑菇少女問,你願意接受理想的愛情嗎?是該靜下來回答了。

2024年1月10日 星期三

昨天我們決定,明年我們要一起去

在飽經世故的長輩面前,那些事都是小事,都是過去的事。我得建起一個雲淡風輕的姿態,習慣將故事收在背後、藏在骨隨裡,挺直腰桿,走下去。


但我還是怕。怕那些足以勾起回憶的場景,我準備回去站在那裡。我怕這幾年發生的事,事發當下混亂壓縮大大小小事件底下、剔透殘酷的真實,排山倒海向我襲來。我可能會在歐陸冬季的冷風裡,蹲下來崩潰(聽說巴黎這幾天下雪了,希望蹲下來哭泣的我不會滑倒)。還是不要哭好了,臉上濕濕的吹風,可能會更冷吧。


買機票前,我換了新護照。外交部八點半最早的時段,ㄨ上班前順道載我去,他說他們倆一起出門上班的路線差不多也是這樣,OK的他很熟悉怎麼騎。你知道嗎,我很陌生於這種旁人給予的溫柔。颱風天,平常擠滿人群的櫃台空蕩蕩,走進去,同時有三五個公務員的眼睛投向我,貼心殷勤招呼,不到半小時就辦完了。好快。可是走到這一步,我花了四年。


走下領事局的階梯,站在濟南路人行道上,我跟自己說。上一趟出國就是有他的時候。中間發生了好多好多。這些事,可以慢慢收進海馬裡,不再屬於生活中的花火。


所以,先把害怕說出來,就比較不會怕了吧。所以請遠遠的發送念力和祝福給我,祝我好。溫柔請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