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30日 星期四

康園前面的,一些筆記

十周年。我們才剛剛聊過,不多樂意被加諸光環的人,如何可能被光芒刺傷。而且這種影響,蔓延一輩子。


所以這次在想的是。可不可以,不要透過否定夥伴,來定調運動是什麼、自己相信什麼、我們要做什麼。可不可以,不要再有人因為運動而受傷。


所以在意的是,怎麼讓比自己更年輕的人、沒有上過舞台的人,站到更前面。在意的是,怎麼讓不能到場的夥伴,知道和感覺到,他的不能到場,他的守護眼前生活,是有意義的。因為生活才是更大的戰場。我的意思是說,把運動的訴求和憤怒,消化之後帶進生活,跟周遭的人討論。這是更細密基礎的公民對話。是鬆動地方政治派系,困難而必要的工作。



在台中火車站發起集會的人,大學剛畢業。他說,他在threads上發文,就有議員助理私下來幫忙。其實議員也是十年前參與很深的運動者。十年過去,大家的位置不同,可以出力的方式不同。這是地方上發生的事。我也不斷想起《台灣地方政治讀本》這本書,地方選舉的運作尚未民主化。每個角落都有可以做的事。



運動作為憤怒的出口,仍然有。運動作為確立自我的出口,成分似乎低了。更像是工作。因為經驗,我們做得來。有人更可以做,更願意做,那很好。不必在我。需要接棒。看到友聯和ㄈㄧ、ㄨㄌ這麼操勞,是很心疼的。



走下舞台,戴上耳機,必須快速冷卻下來。因為有工作有其他生活責任,必須讓自己盡快可以休息。晚風裡,走在群眾之間,和大家一起散場。對我來說,是舒心的位置,是最真實的時刻。


521、524、528。幾場行動之間,陪友去台北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同樣是舞台,氣氛落差之大。跟文學圈的朋朋說,你看,我們從十九、二十歲開始,就是在這種陳抗場合混大的,如何寫出主流讚許的文字。不可能無關痛癢的寫。或許文壇和文學獎不需要我們,但文學會擁抱我們吧。交給時間證明。


噢然後要謝謝十年來飽經磨難的這副身心,願意一起。

2024年5月25日 星期六

青鳥不在青島東

現場人數已經來到了,十萬人──青島東、濟南路、中山南、忠孝東路和公園路,已經被我們塞爆了。我們在這裡,表達民主的聲音。讓我們再喊一次口號,把人民真正的聲音送進議場裡面。沒有討論──沒有討論。不是民主──不是民主。台灣加油──台灣加油。台灣加油──台灣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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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看到了,看到我了。我知道,你不必偷偷看著我。因為每一個我都投影在大螢幕上。這時候好像應該擔心妝容好不好看,眉毛有沒有畫歪。人群擁擠,悶熱激動。在舞台側,像是洗三溫暖,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估計有八十七趴像瘋女。晚上回家聽說,我被投影在濟南教會牆面,十字架下方。耶穌在馬槽生,在馬桶上落產的,這下子真作成了聖母。劇場朋友教過,用身體發聲,不傷喉嚨。整個晚上我用全身氣力在推送口號。可是真正想說的話、真正貼心的渴望、真正想拉近和被撫抱的願望藏在心裡。在眾人眼皮底下,藏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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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舞台後的帳篷角落抽菸,和十年沒聯繫的夥伴聊天。啊你和豆子還有聯繫,原來你們會相約爬山。以前一起運動的朋友,現在一起運動。以前一起搞社會運動的朋友,現在一起爬山運動,進行照顧彼此身心健康的運動。我確信我們之中不會有人說,過去的迷惘和躁動、運動者特別容易有的迷惘和躁動,屬於不該存在的不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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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移民二代。二十年前,台灣社會反對和歧視外籍配偶的人說,東南亞的基因不好,生出來的小孩會危害社會,「當時他們在講的小孩,就是現在站在這裡的我們。」期待這個族群和組織之後會怎麼發展議題。

下一位短講,大老闆。台下歡呼一片。棄世的我偷偷在說,歡呼不必。這是你本該做的,你自有社會責任。忍不住想,剛剛說移民移工議題,你的諸多廠房裡有移工嗎。國安之外,那階級和勞動呢,那企業不能民主經營嗎。啊算了這是我們傷感的社運仔才有的聯想,或許人們可以輕易地說一碼歸一碼。

厚師說學生時代他是車輪黨員,成年以後才慢慢明白,野草莓太陽花而今。動容於年長者、學者、為人師者的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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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流程遲了一小時,加速加速加速。講者發言。切換議場內畫面正在審查59條之幾,委員綁著民主已死布條。轉身對群眾說明法條內容。被打斷的講者繼續發言。提醒他剩下一分鐘。美翻天香蕉花自路底走向舞台,群眾歡呼。講者再被打斷。怎麼忍心。政治受難者前輩被耽誤了的一生、被噤聲的一生,二二八遭槍決潘木枝醫師的兒子潘信行。讓他好好說完吧。怎麼忍心說是他耽誤了流程。我還是走去拍拍前輩的背,提醒時間。厚重老邁的背,揹著厚重的歷史和傷痛。受難者家屬,受難的程度不弱於被槍決被監禁被失蹤被刑求的受難者本人,其實也應當被肯認是受難者。蔡宜君,父親是來自清水的孩子蔡焜霖,父親去年過世。施又熙前輩說受難者家屬不該只有他一個來,所以把宜君前輩拉來。清水的孩子的孩子,致詞完,站在旁邊。顫抖的肩膀,安靜啜泣。不可能明白安靜背後有多大的痛。安靜把手放他背後,在群眾鼓譟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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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和弱師說謝謝他最後沉靜拖柔的發言。夜深了大家都累了,需要冷靜。忘記跟醫師說謝謝,群眾大喊要他燒掉有鯧簽名的袍子本來是個橋段,他見節奏需要收尾,自行下台。忘記事前詳讀逐個法條,才好跟群眾解釋。忘記用台語和多元語言帶口號。一定還有其他忘記。場邊每個來的講者,看照他們狀態背景和人情,一定還有哪些我忘記要更周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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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忘記,帶我學會這些的人。每個發言者和表演者都是義務自發,要把功勞還諸他們自身。宣傳他們樂團新作品,說個別組織的貢獻,把上台者更多的歷史拉到群眾面前。仔細聽他們的情緒和發言,前前後後貫串。教導我這些的,是自由廣場上的前輩,電視節目導播、廣告導演、相當有造勢晚會經驗的導演。說到底,做社會運動和拍片類似。永遠有突發狀況,隨機應變中的決策,展現人的意識和價值;只是價值分別被穿上自由民主或藝術創造的外衣。在價值之下,要多大程度關照到群體裡的個人,要個人為那宏偉價值犧牲到什麼程度,是更細緻難斷的問題。正因其難,照見人心。


我記得,那些激昂舞台上,女性的身影。總統大選開票那晚簡的氣勢,北市產總淑綸姐的氣勢,好姐妹雯雯的氣勢;還有他們的細膩。所以不會再說,女生後退,會讓細膩往前。所以這次有哺乳育兒區,有手語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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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1遇見自由廣場上認識的友。十年來沒聯絡。「你真的變很多,你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很好嗎?」我知道你是要說,我很漂亮。我知道,今天的漂亮是因為花了多麼艱苦漫長的歷程,代謝掉,心裡創疤暗藏的不漂亮。傷感。當然會為大局而焦心傷感,更有一部分是,為自身小我十年來的變遷而自憐傷感。舞台是工作,工作無法傷感。我又會為種種的無法,事後傷感。


你不必偷偷看著我。因為每一個漂亮都投影在大螢幕上。可是這有點不公平。因為我只能在忙碌之中偷偷看你。而且舞台強光太亮了,無法看見你。複數的你。每一個大的歷史空氣裡頭,都有小的愛與情。我和你、你和你渺小的愛裡頭,都有大而雋永且不斷重複的歷史命題。

2024年5月6日 星期一

Don't need to be cool to be my.

需要甜點慰藉的時候,出門跑步。感覺沒有愛的時候,泡水游泳。荒蕪無眠,得學會自己找源頭灌溉。好比深夜窩進車內接無線電與另一個陌生靈魂閒談,那樣,伸手。

要去,要去,要去信自己值得好的對待。信這個糟糕的宇宙有某個尚未頹敗的角落,點著一盞燈可以靠近,等著為你暖活。這趟行程見到吉姆阿嬤,那種絕望無光的感受,從深處被勾起。讀到姐妹的小說初稿,那種動盪無愛的慾望,從子宮被叫喊出來。因為要得體要整潔正確,只能關起門來叫。乖學生妙麗式搶答的手,也可以是抓著床板的那雙手──說的是,以前躁動不知如何自處的我們,然後,現在仍有那樣的殘餘。只是現在的浪蕩刺激,更多是有意的選擇,有益於平衡身心。要不要、愛不愛、要不要去愛,看左右哪邊的輸卵管比較暢通;卵巢會給你直覺性的身體答案。


東京。我在東京見了吉姆阿嬤、讀了姐妹的小說。出發之前相當不安。完全提不起勁研究行程,最後一刻才訂交通住宿。要到一個沒有去過的國家和城市,是怎麼回事?對那裡粗略的文化認識、朋友言談間描繪的風景與體驗,決定了行前印象。去巴黎以前,我認識的巴黎,是阿震在1990年代下半葉待過的巴黎,是鱷魚剛剛從蒙馬特發出遺書不久後的事,是上個世紀,二十年多前的事。

去東京以前,我認識的東京,是翁鬧和巫永福1930年代筆下的帝都,是高圓寺浪人街、是殖民地台灣青年眼中嚮往的文明發信地。是將近一百年前的事。或許想著這樣古早的東京,知道與它此刻的模樣太有距離,所以不安,所以沒勁。(周身被科技產品包圍,然而腦袋卻裝著上古緩慢,我真的是首與體朝兩個方向奔去,要各自分離了)抱歉我考古系。當代即時光鮮可愛的物事,很難打動我。真的就是,泡在書店街神保町泡在旅館浴缸,泡在唱片行骨董店,還有圖書館裡。如果時間更多,本來打算去看林芙美子故居,或是哪個作家的墓園。

竟然感覺,這種死人骨頭比較有溫度。要怎麼跟人說,我不用通訊軟體,打電話約出去或登門按電鈴比較快。要怎麼說,因為相信時間,眼前瞬息萬變的時間可以不是時間;因為相信時間,下一個十年後再來互愛也是可以的時間。要怎麼說,你和你不必超群特別,等我睡飽了情緒准了,感覺到聰慧殷勤了,你和你和你們便得以靠近。

不過,這些話說說就好。猜想詮釋解讀已經太多。請給前現代的野性多一點戲份,用感覺的。嗯,對你和你和你們,目前我感覺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