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一一八六公尺。
竹子開花了,當地人說,這代表它們壽命將近。野薑花沿著山壁垂放。
山坳對面傳來鳴笛聲,隨著火車越開越近,磨軌聲低低擦刮再漸漸拔高,它在小路盡頭那棵百年巨木身側轉一個大彎,朝我們駛來,等於是在圓環山谷裡繞了整個半圈。
古老紅色劃過眼前,彷彿從昭和穿越而來,車身倏地變得龐大,車皮金屬老到褪成木頭質地,它緩緩晃到視線的另一端,變成越來越小的點。
軌道旁恢復清冷。才下午三點多,附近住戶說是今天最後一班了。小孩們應該可以放心跑到鐵軌上玩耍,兩步併作一步,跳一橫橫的枕木;或者像踩獨木橋那樣,歪歪扭扭地把髒兮兮的腳與鞋貼上去,前腳貼後腳,原來的後腳變成新的前腳,前腳貼後腳,後腳再貼前腳。可惜小孩們都不碰土,不摸被水氣弄濕弄軟的樹皮了;他們在找wifi 。
幾隻放養的野雞從民宅屋頂飛下來,咕嘟咕嘟沿著軌徑悠悠哉哉地走,長長的黑色尾羽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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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出頭,大霧掩至。對面山壁原本綠青青的整片竟然不見蹤影,眼前像是被掛起一張白色布幕,從天穹到地表,逃不出去。肌膚被濕氣推擠圍擁,毛孔的感受喚起早該忘掉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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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冬天也常常那麼濕,眼前山裡的濕讓人沁謐、心暢,台北的濕卻讓人悲傷。
場景在新生北路附近,我穿尺寸過大的藍綠色毛衣,有雜抽的白線遍布,長度蓋過臀部,下身是黑色牛仔迷你裙,雙腿空白,再下就是淺棕色低筒皮靴,鞋頭有雕花。(正在寫的此刻,我很訝異自己對那天的衣著記得那麼清楚)那天應該挺冷的,但我還太年輕,不曉得怕;兩隻腿就光裸裸地受風。我們並肩穿過附近的巷弄。
「空氣好濕,快要下雨了。」
他這麼說,我才第一次察覺到台北的濕氣。空氣裡每個水分子都在濕度飽和的邊界,蠢蠢欲動,隨時準備凝結成液態雨露。他漫不經心地聊著。我想追問,確認我們的關係。但那天就像其他許多天的午後一樣,我們說說曖昧的關心之後,就各自道別了。
那個傍晚,下不下雨其實一點都沒關係。因為我已經被台北的濕氣征服和佔領,濕氣爬進身體——我眼裡的霧,隨時要變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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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山坳的路燈全亮了。我站在阿里山大霧的深處想起過去,明白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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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賴香吟的小說〈靜到突然〉循線找到李進文的詩,標題就是出自他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