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日 星期六

事物的反面

你放心,這只是個開始。

你將會看到更多所謂創作者,風光漂亮地展現作品,盡他們畢生可能的真誠,袒露所有情緒;而你也很有可能被他們的嘔吐物感動。事實上這些人在近距離互動時,並不曉得同理他人。在他們眼裡,藝術是唯一,其他都是屁;正因為藝術太高尚、太值得被呵護、太應該讓人為之犧牲奉獻,所以藝術也被拿來當作糟蹋人的藉口,薪水少給、忽視他人心血、任意撤換別人設計,這都沒關係,都是為了使作品更完美、更無可挑剔。

你不必灰心,這只是個開始。你將看到更多噁心的案例;儘管你只是觀眾時,也很可能被這些偽善的藝術家深深打動,如同觀眾席上其他天真空虛的心靈。你不必灰心,同時能瞧見光明與黑暗,本來就是個沉重的能力。唯有轉向內心,人才可以看見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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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往往真誠展現自己的苦痛與悲情,彷彿能因此成就偉大。感謝荷馬教導,這就是悲劇英雄的途徑。可是真正刻苦誠實的信仰者不拿個人犧牲、不以親友的逝去當作主題,這些拉扯、墜落和抗議都是自己最私密的課題。信仰者不會要觀眾掏錢進戲院,只為了讓眾人欣賞自己哭泣。淚水很真沒錯,但是當這個主體的心思和淚水一樣透明、可以輕易看透時,這一切都變得廉價無比。

悲劇英雄理直氣壯的控訴舊價值,這只是可笑的自我安慰;因為她無法超越道德,建立起自己的獨立規章。擴音器被按下播放鍵時,聰明人聽到的不是對舊價值的否定,而是悲劇英雄思想窘困的事實陳述。人們將明白,親友的人際網絡替她的思考劃下邊界,更廣大的社會和宇宙世界超出她的理解。感謝後現代主義讓作者主觀論爬上王位,在這樣不問世事的藝術氛圍裡,她的渺小與侷限得以被讚頌和加冕。

沒錯,舊價值確實有應該被檢討和揚棄的缺點,但是指天劃地、朝它怒罵又有何用呢?當你奔向事物的反面,你也正被你所輕視的那個事物定義;你只是它的否定詞,你什麼也不是。當個悲劇英雄很容易,因為憤怒與悲傷總能召喚他人的淚水與認可。信仰者明白批評比創造容易,他不會走偷懶的路徑。信仰者會選擇超越舊價值、放棄倫理,在一片荒蕪中挖土翻地、種樹築牆,打造新天地,這才是信仰者真正的使命。

聽不下這些廢話的人大可放心,我正準備閉嘴;我不會繼續批評,我不會再說別人如何的錯。否則我和悲劇英雄一樣,只是被事物的反面定義。彷彿打扮醜陋的老巫婆,看向鏡中的自己,卻自以為美。我不會討厭悲劇英雄,她只是太真誠、真誠到愚蠢的地步,以至於可惡又可卑。我會憐憫她,否則我無法覺得她可愛。

2017年11月29日 星期三

不會來勞工影展的勞工

阿姨的眉毛褪色了,兩撇黛綠隨著她的面孔跳動,看起來像是菜市場巷弄裡三百塊繡眉攤位弄的。我們站在電影院門口聊天,阿姨在這裡工作,觀眾來來去去,卻都與她無關。她說話時我盯著她的眼睛,我感覺得到,似乎難得有屬於她的聽眾。

她的頭髮染燙過,可是髮根露出白色,透露年齡和其他秘密。阿姨說她月薪兩萬五,每月工作十五天,每天上午七點到晚上九點,工時十四小時,應該是沒有勞健保。阿姨受派遣公司雇用,公司承包多個標案。阿姨的妹妹也在這家公司,她被分到台大打掃,負責教室廁所清潔。電影院標案每月有十萬元,公司從裡面拿一半雇用員工,也就是阿姨和另一個同事。意思是說,兩個人搭配排班,湊滿三十天,誰少排班誰就少賺。

阿姨今年六十幾歲,孫子已上國中。我問她為何不退休,她說為了收入。年底應該會退休吧,兒子在宜蘭買了樓房,預計在一樓店面開自助餐。阿姨曾在自助餐店工作好幾年,她想回去幫忙。她一邊警告我,外面自助餐的菜葉類不要吃,過一下水就說洗過了。阿姨平常沒事喜歡泡溫泉,北投行義路坐公車一下就到了。這份工作就是泡溫泉泡來的,某位一起泡溫泉的朋友介紹牽線。

清潔工作不容易。剛剛隔壁廳有一群黑衣人觀眾,滿身龍鳳飛舞,工作人員提醒影廳內禁止嚼食檳榔,大哥們狠目睜瞪,工作人員不敢阻止。散場後阿姨搶快衝進去,擔心檳榔渣撿不完;連戲院經理都下來幫忙,否則趕不及下一場放映。阿姨告訴我,她的工作就是如此。每天一早先掃廁所,男女廁數十個馬桶全包。她說她不相信這些人在自家也這樣尿不準。就連觀眾在走廊弄倒飲料,她也必須蹲下去用消毒水手洗刷地。

走進戲院售票口後方,通往儲藏間的走廊能瞥見阿姨休息的座位。電影放映時她不必工作,常看到她把腳伸到對面的椅子上,露出兩隻彩色襪子對空氣打招呼。許多專櫃人員或警衛工作都是如此,沒人時沒事,看似很閒很好;但他們只要人在工作場所,心思和靈魂就是整套賣給老闆的;再怎樣閒、怎樣沒事,他們都不能全然鬆懈,無法替自己創造意義。

我和阿姨聊天,一邊問她工作條件,我的意圖躲在問題後面。其實我不敢說,影廳裡面放著勞工電影,而且這幾天影展主題是過勞。勞工就在眼前,她卻永遠不可能是我們的目標觀眾。(當然可以問,那影展的目的是?)阿姨正在廳口等著,等觀眾散場完畢,等等她會拿掃把畚斗走進影廳,收拾觀眾們留下的垃圾。那她心裡的垃圾呢?她工作累積的疲憊和不合理待遇,誰來替她掃除?派遣制度的問題在台灣隨處可見,又該怎麼辦?有誰在意嗎?

大家可能只關心等下那場電影,幾點幾分,自己坐在第幾排第幾位。

2017年11月21日 星期二

Darling(1965)

以情感自主為名,人可以不對親密關係負責。擁有更多物質選擇,人最終似乎更不自由。

黛安娜摸弄房裡每樣擺設、雙眼掠過一切,她百般聊賴,身子往後頭的沙發一倒,兩腿朝天。情人羅伯特買套房同居,鏡子前擺滿明信片和沙龍照,無處不按她的心思布置。黛安娜已擁有自己的房間,仍然感覺無法自我實現,她一再哭訴:「我不想被囚禁在這裡了。」

1920年代英國女權運動正熱,女性爭取投票權,職業上的差別對待開始被看見。吳爾芙(Virginia Woolf)說:女人若要寫作,就必須有錢,還要有自己的房間。這句話常被引述,但在物質主義蓬勃興盛的年代,這句話還切合時宜嗎?電影裡,黛安娜有活潑動人的氣質,值得誘人陷落的美貌和體態,她在情人間跳躍,換取事業和生活的更多餘裕。是的,她最終什麼都不缺,鏡頭下王妃銀耀閃亮,還能有什麼不快樂,可是她仍然感覺空虛。如同她一開始為了追求事業,拿掉孩子後吐出的字句:空虛。

她嘴裡不希望任何人受傷,為了事業和感情自由,拒絕穩定關係和羈絆。(我當然也唾棄一切道德束縛)可是真的掙得到自由嗎?或者實現才華只是藉口,自私地偷渡了情感的任意和財富累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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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電影較無關的聯想)

我感覺,在這個世代,女人若要寫作,擁有自己的房間並不足夠,甚至是感官上的阻礙。女人的毛細孔被塞滿平價美妝衣飾、美食小確幸,下午茶逛街買包、拍照打卡,如同散發惡臭的堵塞下水道。爸媽護女心切,以為錢是一切,盡可能滿足物質慾念。可是直升機父母無法給她心靈的勇氣,支援她探索冒險;教育不鼓勵她堅強的意志,使她走入內心幽暗、掃除日常瑣碎;社會歡笑不止,她無法靜心創造。如果允許,她本應將所思所想所愛臻至完美,耗上一輩子的精神也不可惜。

不過,不只女人如此,在這個被物質綁架的世代,甘於安逸平躺,不願站起的,人人都是。

2017年11月19日 星期日

日落大道

過氣的女明星,仍舊相信世界以她為中心。

就像走進唱片行的客人,聽到自己要找的專輯竟然絕版了,往往心情複雜。「難道他們現在不紅了?」、「披頭四都沒人在聽了嗎?」語氣裡不只蘊含失望,還有黃梁夢醒和不願接受的抗議。

時間推進,他們還來不及抓住浪頭,卻已被拋在腦後。跌撞磕碰之中,沒被光陰巨輪輾得粉碎,已屬萬幸。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子,茫然四顧,蒼白從髮絲漫上驚愕的臉。

原來世界已經不同,一切來得措手不及。

2017年8月5日 星期六

文化與政治無關?你所不知道的日本時代台灣唱片業

*原文刊於破土網站

2017 年初,剛上市就紅遍世界的電腦遊戲《返校》選用《月夜愁》、《望春風》等台語歌曲作配樂。2017 年,金曲獎最佳台語男歌手由台南歌手謝銘祐奪得,他在專輯《舊年》裡也大量運用日本時代台語流行歌元素。究竟日本時代的台語流行歌藏有什麼瑰寶,值得一提再提?

1930 年代,台灣曾有過豐富熱鬧的音樂唱片產業,短短二三十年間出版超過千張唱片,各類樂種百花齊放:大稻埕藝旦唱的小曲、街頭巷尾流行的歌仔、南北管傳統戲曲、流行歌和新歌劇等等,更找來「辯士」錄製黑白無聲電影的映畫說明。不僅如此,台灣第一批赴日學習西方古典音樂的人,也回台投入唱片產業,創作流行歌以外還採集台灣民間音樂。甚至有南管樂師潘榮枝,將南管音樂加入爵士風格。《望春風》等作品在這樣絢爛的時代誕生,早在音樂研究被重視以前,這些歌曲只是被當作「台灣民謠」,根本不知道作詞作曲者是誰,鄧雨賢和李臨秋等人的名字幾乎被遺忘。

史料付之闕如起因於國民黨的政治壓迫,掌權者刻意要人們遺忘日本時代的文化生活,部分歌曲長期被列為禁歌,更遑論相關音樂資料的保存和研究。一直到 1990 年代,才由民間愛好七十八轉的唱片收藏家,慢慢將碎片一點一滴拼湊起來。詹天馬生平資料的缺乏便是最好例證:天馬茶房是 1947 年二二八屠殺爆發衝突的地點之一,詹天馬身為茶房老闆,同時也是號稱台灣第一首流行歌《桃花泣血記》的作詞者。詹天馬一再被後世提及,當代戲劇和電影作品裡也常出現他的身影;但是我們至今居然無法確定他的生卒年!戰亂只是資料毀損的部份原因,有更多文化活動證據,受到四五十年被迫噤聲的威脅,變得支離破碎、再難追尋。現在我們只能透過餘留的作品,拼湊當時人們的心思和精神。

詹天馬錄製的《可憐的閨女》影戲說明,由古倫美亞發行,他在唱片圓標被冠上「說明界大王」的稱號。圖片:台灣歷史博物館

同時代的朝鮮、日本本國和中國上海等地,同樣發展出繁盛的唱片產業;然而他們保留至今的史料遠較台灣完整,已累積的音樂研究也十分充足。當時朝鮮和台灣都受日本殖民統治,兩地與日本音樂互動的模式卻有區別,日本干涉唱片產業的政策也不一樣,這些差異和兩地文化獨立性、自我認同完整度極有關聯。1940 年 5 月,南京汪精衛政府派出華南音樂使節團,從中國取道台灣再前往日本,該團於日本錄製的廣東音樂與台灣唱片被歸在同一類。單就此一事件,足見台灣夾在中國與日本之間的曖昧地位。現今台灣處於獨立意識崛起、國家認同爭論不休的階段,當時文化活動特別值得借鏡。

日本時代的台灣唱片產業,不僅隨商業利益變動,還受文化認同、音樂類別等因素左右。後來國民黨刻意打壓的情勢,更證明了政治的高度影響力。在這個數位化快速便利的時代,人人都可產製音樂,我們可曾想過為什麼我們還需要音樂?我們需要怎樣的音樂?創作出來的聲音與當代社會有何關聯?若要探究創作最核心的問題,政治層次必定佔有一席。

[1] 歌仔可以說是歌仔戲的前身,但彼時流行的歌仔戲和現今我們所熟知的其實不同,音樂研究裡分類甚仔細。

[2] 感謝收藏家林太崴、徐登芳醫師、李坤城、林良哲、黃裕元以及多位未被提及卻很值得尊敬的前輩們,對於音樂史料收集的貢獻。同時因收藏家們慷慨付出,目前可在台大音樂資料庫師大數位典藏計畫台灣歷史博物館 等多個單位的網站線上收聽七十八轉唱片。

[3] 台灣第一首「流行歌」。此處所稱的流行是指,被一個地區人人傳唱的普及現象,抑或是唱片業裡創造出來的某種曲風。流行歌一詞的定義,在唱片研究裡是個倍受討論的問題。至於《桃花泣血記》是否為台灣第一首流行歌,說法不一。

[4] 詹天馬本名詹逢時,再續弦的妻子詹金枝後來潛心參與宗教,「台中菩提仁愛之家」網站有相關描述。目前只能由此資料間接推敲詹天馬生於 1901 年,五十二歲死於心臟病。


2017年3月12日 星期日

誰的所有

我背著我的背包
騎著我的機車
走向號稱屬於人民的凱道
介壽路是本來的名號

原住民要回傳統領域
生氣無奈
台糖和日月潭遊客讓你賺
你說好貪心
八十萬公頃還不夠你們玩
我要大聲說
政府最好把一百萬公頃還回來

你需要馬克思告訴你
全世界的無產階級團結起來
讓我說實話
原住民從來就無產
因為規則永遠來自贏家怎麼辦

你們討論所有權該怎麼分
但是山和海不是誰的所有
是祖靈據守
聽說市場給人自由
但你們被物質佔有
阻止我們靈魂暢通

告訴我價值是什麼
祖先的生活方式
文化古調和信念
可以被誰所有
唉......我們......
只是唱歌跳舞的玩偶


*寫於0311,原住民朋友為傳統領域議題,留宿凱道第17天。前幾日深夜下班,路過探望,我和馬躍和巴奈說了一下話,獲得許多能量。他們面對再荒謬的質疑,也能充滿愛的幽默回應。

*社會討論聚焦在所有權,可是多數人都忽略了原住民和土地的關係,和當代資本主義的思維完。全。不。同!他們只有使用主權,真正的土地擁有者是祖先,由整個部落共有、共治。

這種社群生活,幾乎不存在黨國建立的教育思想體系之中。如果說左右派的政治思想是個光譜,我們身陷右派沙漠(有良心的右不會說現在的市場是真的右),只能透過海市蜃樓勉強想像左派,更遑論我們對社群生活如何陌生了。也才會有人說,土地還給原住民,其他人要跳海,這樣的話。

自治細節該如何實施,會不會有個別原住民受利誘,破壞共治理想,這都是可以討論的。但我想說,原住民要回傳統領域,是在挑戰遊戲規則,挑戰把一切變成商品的市場。


2017年2月28日 星期二

花火

你參加過什麼活動、認識誰,曾經為什麼議題怒火沖天,幹了許許多多激烈的事,在盾牌第一線和公權力對撞、被警察雙手架著在柏油路拖行、翻牆、搖拒馬、跨過流刺網,水車強力水柱沖得你背骨發疼,淚水和未來同樣使你視線模糊......然後呢?那又怎麼樣?世界有因此變好了嗎?你這個人為宇宙創造了什麼?

那些都是如煙火一般絢爛的行動,無法放入你的「作品集」內。你曾經視如生命的決定,很快會被善於健忘的人們拋棄,時間繼續在走,只剩下空喊理想的人在原地踏步。人人早已坐上列車,前往道德社會安排好的幸福終點。

而你,還是毫無長進。

2017年2月25日 星期六

街景

周五夜晚下班,微雨,我散步回家。

東區街弄裡,聚會喝酒的擁擠人群和喧鬧聲,好像都與我無關。

城市流動,我眼神不在意的瀏覽著,放空。忠孝東路斑馬線上,對街走來的人,卻抓住了我的目光。

他是我以前工作的客戶,某公司老闆。他肩頭攬著一個妙齡女子,一陣風吹來,女人的長髮幾乎遮住了他的半張臉,我看見大老闆紅通通的臉頰。他們歡樂親暱,正沉浸在周五微醺夜的愉悅裡。

大老闆好像從溫柔鄉的縫隙裡瞥見了我,沉醉的姿態立馬變得機警。這種工作關係作為前提,一旦雙方會面,鞠躬、握手、掏名片是可以預想的曲式,他看我的眼神暗示了前奏。

以上種種都在紅燈倒數的同時發生,我和他們在斑馬線上交會,過街的腳步沒有停留。時間不允許太多社交舉動,掃興又不自覺的本能,沒有僥倖獲得發揮。最終,我和大老闆站在馬路的兩端,轉身,互相點頭致意。

綠燈轉紅,車子引擎聲轟隆隆催動,奔赴周末假期的車潮阻隔了兩端。我背對燈紅酒綠,在暗夜人行道上,繼續獨行。